时光褶皱里的微光

清明那天的雨丝斜斜地织着，奶奶在老樟树下的藤椅里蜷成一团，我望着她膝头摊开的相册，泛黄的照片里，爷爷总是站在她身后半步远，右手插着烟袋锅，左手虚扶她的腰，九个月前的雨也是这样下得绵长，爷爷在银杏叶铺就的住院部走廊里消失,像一片被风吹散的落叶。

"小囡，帮奶奶看看这张。"奶奶突然开口，指尖在照片边缘摩挲，我凑近时闻到她身上飘来淡淡的药香，混着旧日里惯用的雪花膏味道，相册里夹着一张超市小票，是爷爷最后一次陪奶奶买药时留下的，收银条上的日期是去年深冬,距离现在刚好九个月。

厨房传来瓷器轻碰的脆响，奶奶正擦拭着爷爷用过的青瓷茶缸，水珠顺着杯壁蜿蜒而下，在晨光里折射出细小的彩虹。"你爷爷最爱喝酽茶。"她忽然说，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线，"他说龙井太淡，得配着杏仁酥才够滋味。"我望着她颤抖的手腕，想起上个月她第一次用智能手机网购茶叶时,屏幕上跳跃的光斑在她眼底碎成星子。

九个月前那个暴雨夜，奶奶在爷爷的灵位前整整守了一夜，守灵人散去后，她独自对着青烟缭绕的虚空呢喃："他答应带我去看新开的牡丹的。"后来她开始在阳台种花，薄荷、茉莉、栀子，最后竟在爷爷的旧衬衫口袋里发现一颗嫁接在玻璃瓶里的月季，花茎上还沾着未干的墨迹，是爷爷教她写的"春有百花秋有月"。

某个黄昏，我撞见奶奶在对着空气说话，她佝偻着背，手里攥着一串空空的钥匙："该去锁门了。"暮色漫过她银白的发梢，像一层薄雾笼罩在旧时光里，原来她每天傍晚都要去老宅转一圈,仿佛门环上的铜绿还在等待某个归人。

上周带奶奶去数码店，她站在柜台前盯着闪烁的屏幕，忽然红了眼眶。"你爷爷总说手机是妖怪，要把人的魂都收走。"我教她点开视频通话，她颤巍巍地按下那个绿色的接听键，屏幕里突然跳出爷爷生前录制的生日祝福，奶奶的手悬在挂断键上方,迟迟没有落下。

此刻她又在摆弄爷爷的烟斗，黄铜的烟嘴在晨光里泛着温润的光泽。"你爷爷说，这辈子要抽到好烟，就要攒够三十年。"她忽然笑起来，眼角的皱纹像舒展的银杏叶，"可我们老陈头，连退休金都攒不够呢。"我望着她鬓角新染的黑发,忽然明白有些褶皱是时光亲手缝制的补丁。

暮色渐浓时，奶奶把花养在爷爷的旧西装外套里，月季的刺扎进粗纺布料，开出一朵殷红的月亮。"他说过，花要插在能看见星星的地方。"她指着西窗外那棵老槐树，树影婆娑间，恍惚有青烟在枝桠间游走，风送来远处教堂的钟声，混着新翻泥土的腥甜,竟与爷爷最爱的雨后气息别无二致。

我轻轻合上相册，最后一张是爷爷在病床上插着输液管的样子，奶奶没有让我删掉，"留着作纪念"，她说得轻描淡写，像整理旧衣时抖落的棉絮，雨又下起来，细密地织成时光的网，而在这张网中,正在孕育着新的芽苞。